在科波菲爾這個形象裏,融合著狄更斯自己的血肉,如果幼年的狄更斯不曾在壹家黑鞋油公司刷過瓶憶,就不可能把在酒業批發店裏做小苦力的科波菲爾的悲苦寫得那樣真切動人。科波菲爾擔任報館訪員,以至日後成為專業作家的甘苦,也正是狄更斯本人的體驗。狄更斯不僅把自己的壹部分生活給了科波菲爾,還通過他傳達出自己的喜怒哀樂,思想和憧憬。正因為這樣,在作品的初版自序中,狄更斯才滿懷深情地說:“對於我的想象所產生的每壹個孩子,我是壹個溺愛的父母,我在深心的最深處,有壹個得寵的孩子,他的名字就是大衛·科波菲爾。”
在媽媽和老保姆辟果提愛撫下,小科波菲爾感情纖細,對世界懷著純潔的愛心,即使後來受到繼父和壞學校的摧殘,也仍然保持著他的坦白、真誠和高尚的品德。最可貴的是他具有壹種積極向上的精神,在逆境中經受磨練而不消沈,在順境中並不躊躇滿誌,耽於安樂。他正視生活,誠懇地用力謀生,有意誌,有決心,有果斷。幼年時期的科波菲爾被迫離家,能夠盡力幹活,自食其力,為尋求前途和希望,他竟然以百折不回的堅毅,徒步數十裏,去投奔從未謀面的姨婆。少年時期的科波菲爾有機會重新開始學習,雖然學業久已荒疏,卻能以不懈的努力,趕上和超過班上的同學。青年時期的科波菲爾在博士院習藝之外,夜以繼日,拼命工作,努力減輕姨婆破產後的經濟負擔。成年後的科波菲爾功成名就,依然兢兢業業。他奉行的格言是:“永遠不要把妳今天可以做的事留到明天做,延宕是偷光陰的賊。”他不無自豪地說:“我生平不拘做什麽,總是全心去做,不拘獻身於什麽,總是完完全全地獻上,在大事和小事上,我總是壹貫的認真,……凡可以獻上我的全身的事絕不獻上壹只手,不管我做什麽決不妄自菲薄。”就是這樣,科波菲爾壹步壹步攀登上去,摘下了幸福之果。
狄更斯把他的愛心給予科波菲爾,用科波菲爾的創業精神、高尚情操,否定了剝削者的唯利是圖,和強盜騙子手的巧取豪奪,但是,他們宣揚的科波菲爾道路不過是通過自我奮鬥去建立個人小天地裏的安樂,缺乏崇高理想,人物也就缺乏更多的思想光彩。
早年城市貧民的生活培養了狄更斯的階級意識,基於激進的民主主義思想,他厭惡上層的統治者,真誠地同情和贊美下層的被統治者。他始終相信,處在資本主義壓迫下的普通人民在道德感情上遠遠超過貴族資產階級,他們才是人類價值的維護者。這種感情和認識鮮明地分別體現在對於以辟果提和斯提福茲為中心的兩組人物的刻畫上。
辟果提和他的親屬朋友,既無門弟財產,又不曾受過教育,但是他們都有著金子壹樣的心。老保姆辟果提把自己的壹生始終如壹地奉獻給科波菲爾,痛苦的時刻安慰他,困難的時刻幫助他,遇到災禍保護他,這壹切遠遠超過了仆人對主人的責任。老船工辟果提先生胸懷象大海壹般寬闊,包容著對別人的好意和關心,他收留下海穆和愛彌麗,以無限的親愛把這兩個孤兒撫養成人,他收留下朋友的遺孀古米治太太,盡心盡意地給她安慰和體貼。他自始至終“想到每壹個人的權利和要求,只把他自己除外”。為了拯救失足的愛彌麗,他毫不遲疑,手執拐杖,走遍天涯,直到把她帶回身邊。這個動人心弦的舉動足以說明他的為人。水手海穆對人懷著純樸的信任,他的笨拙羞怯正是心地忠厚、誠實可親的表現。愛彌麗違背了他,他沒有壹句責備的話,只怪自己失去了搭救她的機會,並且有意向她隱瞞失去她的痛苦,以減輕她的痛苦。他帶著壹顆流血的心,更加慷慨地為別人活著,壹直到獻出年輕的生命。小縫紉工愛彌麗由於愛情失足而抱恨終身,從歧路上回來之後,她深深地把自己的創傷掩藏起來,以她的溫柔、善良和勤懇愛護舅舅,照顧幫助壹切感受困難的人。就連死丈夫死後整天愁眉不展,自怨自艾,使人感到苦惱的古米治太太,在別人的愁苦面前也忘掉了自己的苦難,而盡力去撫慰比她更加不幸的人。這都是些平凡的受盡苦難的人,他們是粗糙的,甚至有著這樣那樣的弱點,但他們富於同情和犧牲精神。
富有、聰明的斯提福茲以財產和他的風采、殷勤、才能,去博得人們的好感,然後損害他人以滿足自己,漂亮的軀殼裏包藏的是絕對的自私自利。他隨便玩弄傾心於他的達特爾先小姐的感情,他當眾侮辱壹時觸怒他的麥爾先生,他把崇拜他、愛他的科波菲爾當作自己手裏壹塊柔軟的面團,隨意揉搓。他坐在辟果提先生的火爐邊笑著,友好地看著大家,心裏盤算的卻是怎樣奪走他們掌上的明珠愛彌麗。他答應愛彌麗使她“以夫人的身份回來”,曾幾何時,就把她遺棄給自己的惡仆。根據資本主義的競爭法則,他要“超過壹切障礙前進,在比賽中獲勝”。他要做“弱肉強食”中的“強者”。他的母親貴婦人斯提福茲夫人同樣的冷酷無情。她愛兒子,但兒子壹旦違拗她的意誌,辱沒她的門第,她就毫不容情地宣稱“不知死活,他永遠不能接近我”。對於被斯提福茲所傷害的辟果提先生壹家,她非但沒有壹絲壹毫的憐憫、內疚,反而責怪愛彌麗,使她母子失和。
辟果提和斯提福茲兩個家庭的對比是強烈的。狄更斯的傾向性也是明顯的,他堅定地站在辟果提們壹邊,把批判的矛頭指向斯提福茲們。然而,我們又感覺到作家對斯提福茲的描寫,往往“手下留情”,他揭露斯提福茲的損人利己,卻又反復渲染他的雍容大度和特有的魅力;在描寫斯提福茲進行的罪惡活動中,卻又表現他思想鬥爭的“痛苦”;在和科波菲爾最後壹次聚談時,斯提福茲要求說:“想我最好的時候。”科波菲爾確實是這樣對待他,始終懷有壹種割舍不斷的戀情,對他的惡行也只是感到哀傷而不是憤怒。這是作家塑造人物方面的敗筆,它削弱了作品的批判力量。作為資產階級作家的狄更斯,這也許是他自己思想感情壹種不自覺的流露吧。
另壹方面,狄更斯由衷地熱愛、稱贊勞動人民,卻過分地強調了他們的忍讓、寬恕、與人無爭,甚至也不說壹句分量稍重的話。辟果提先生為讓愛彌麗能“以夫人的名義回來”,去懇求斯提福茲夫人的場面就十分典型。故事將要結束時,以從容獻身的精神跳進洶湧的波濤去救助福提福茲的恰恰是海穆,他們的同歸於盡多少帶著壹點宿命的味兒,讓死神去解決損人者和受害者之間的矛盾,這也是作家壹種無可奈何的處理。
辟果提和斯提福茲兩個家庭之間的沖突實際上是兩個階級之間的沖突,狄更斯沒有能夠從這壹觀點去認識它,而是把它看作壹種道德交鋒,用高傲、任性、輕薄的好勝心等性格方面的原因去解釋這個悲劇,用善惡鬥爭去解釋階級矛盾,顯然是錯誤的。
狄更斯十分重視道德感情教育的作用。他認為只要人人向善,在善的旗幟下攜起手來去制止惡,就可以使社會得到改造,推動社會前進。他所謂的善,也就是富者慷慨無私,心懷慈悲,貧者樂天知命,安分守己。因此,他在揭露有產者的冷酷殘忍的同時,又創造了富有而仁慈的姨婆,在描寫普通人民的生活命運的同時,還特意寫了知足常樂的特拉德爾壹類人物。姨婆是個道地的食利者,她買賣公債,以地產作抵押放債,向國外市場投資,而且脾氣怪僻,懷有各種偏見。加上壹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令人望而生畏,其實她卻是個“永不卑劣,永不欺騙,永不殘酷”的道德家,是個善心菩薩。她同情並且善待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孤苦無告的科波菲爾,受人欺侮的狄克先生,以至她分居多年不走正路,窮愁潦倒的丈夫。家財豐盈時,她不以富貴驕人;壹旦丟了財產,也能自甘淡泊。特拉德爾的壹生有那麽多不幸和挫折,卻總是知足和快樂。他“除了同自己作對外,不同任何人作對”,他永遠把方便和好的東西留給別人,為別人的幸福感到歡樂。他在薩倫學校每天挨打,甚至代人受過,但他總是在眼淚沒幹之前就開懷大笑。他被打發到社會上,工作辛苦,生活拮據,但他高高興興,因為“掙得不多也用得不多。”他愛的蘇菲受家庭拖累,久久無法出嫁,他心甘情願地等待。後來他終於當了律師,卻長期得不到升遷。他終於結了婚,家庭布置卻“完全不成體統”,盡管如此,在他工作兼住宿的房間裏還是永遠響著笑聲。姨婆和特拉德爾是狄更斯樹立的兩個榜樣。確實,如果富人都是姨婆壹樣,窮人都和特拉德爾壹樣,世上也就不會再有什麽紛爭和苦惱。可惜這只是空想。
出於道德說教的需要,狄更斯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來助善戒惡。有德行的姨婆財產失而復得,兒孫繞膝,富貴長壽。對生活從不抱怨的特拉德爾不僅有了當法官的希望,而且有了自己的宅院,蘇菲娘家人的轉運,更增添了他 歡樂。此外,在生活的鬥爭中取得道德上的勝利的辟果提先生,密考伯壹家,斯特朗博士夫婦,最終無不安居樂業得到了寧靜、溫暖。斯提福茲、希普之輩則受到天理法紀的懲罰。這種因果報應的“大團圓”,固然是狄更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感情流露,但也容易助長他所同情的階級的幻想,起著銷蝕鬥誌的消極作用。
《大衛·科波菲爾》在思想內容上的兩重性是明顯的。它對資本主義社會所作的真實反映,具有強烈的批判力量。狄更斯曾經立過,他的“企圖是揭露出並不誘人的和令人反感的真實,和沖淡那包圍著實際存在的東西的假光彩”。他的確做到了這壹點。特別是其中對於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及其幫兇(狄更斯心目中的惡人)的抨擊,和對於受到資本主義制度迫害的普通人民(狄更斯心目中的善人)的由衷贊美,深切同情,更具有積極的、進步的意義。但是,狄更斯畢竟是用資產階級思想反對資本主義罪惡,是為使資本主義永世長存而向資產階級作鬥爭,因而他所提出的治療社會的藥方也只能是架空的,無效的,甚至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