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我看來,《拜年》(1998年春晚)是趙本山很具代表性的壹部作品,是“鐵三角”組合(趙本山、高秀敏與範偉)在春晚的處女作。
《拜年》在當年的春晚評獎中僅僅獲得了二等獎(壹等獎被授予了遠不算陳佩斯、朱時茂組合最佳作品的《王爺與郵差》),招致了壹些爭議。相較於此後壹出手就幾乎預訂了壹等獎的獨領風騷時期,90年代的央視春晚小品類界,大多數時候還是趙麗蓉、趙本山、陳佩斯“三分天下”。如若不是95、96年的《如此包裝》、《打工奇遇》,或是99年《昨天今天明天》那樣的壓倒性優勢,伯仲之間的作品哪個得了“壹等獎”,自然是免不了爭論壹番。
壹次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不同於央視春晚的另壹個版本《拜年》,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同壹個故事,不同的服裝、相似的布景、不盡相同的細節,造成了十分微妙的觀感。
看完後,只覺得趙本山、高秀敏、範偉的演技實在是令人拍案叫絕(尤其是高秀敏的表演可謂是妙到毫厘),也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們總拿壹等獎,不少演員卻難以觸摸獎項的邊緣。
很多時候,同樣是“演技好”,好的那個點是不壹樣的。例如,很多受過專業訓練的演員,是壹種程式化的“好”,功底深厚、技巧紮實,***情力卻十分不敢恭維;有些演員非科班出身、感性領悟多過系統理性分析,也能靠著天賦和藝術觸覺,達到壹個很高的高度。
春晚小品藝人大多是全能的,他們既有各自的專長(戲曲、民間藝術功底像評劇、二人傳等),又都在電影、電視劇、話劇、綜藝等領域千錘百煉,功底是毋庸置疑。很多時候,或許對於頂級演員來說,“功底”固然重要,真想走入人心,沒有那壹點表演上四兩撥千斤的悟性,怕是不行的。或許該叫“觀眾緣”、“***情力”、“感悟力”,說來說去,還是壹種直戳人心、壹針見血、深入精髓的本事。
說了那麽多,還是通過遼寧衛視春晚版的《拜年》與央視版的具體不同,來看看三位演員是如何在不同場合處理同壹角色的。當然首先要明白,細節上的不同怕不是絕對的“即興發揮”,因為在春晚這種沒有容錯率很低的場合,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藝人也不敢去冒這個險。觀眾看到的“駕輕就熟”、揮灑自如,更像是壹種建立在演員精心設計、理性控制後的結果。
《拜年》其實是壹部略帶主旋律色彩的小品,範偉飾演的範鄉長,也是比較典型的正面鄉鎮幹部形象,諷刺對象——範鄉長的小舅子也是壹個“只活在臺詞裏”的人物。小品的飽滿度完全地來自於三位演員在表演細節上的豐富性——二位養殖戶為了承包魚塘,帶著禮去鄉長家登門拜訪,希望自己的財路不被村長的小舅子攔斷。
小品的戲劇張力核心在於“誤會”與“反轉”足夠的強烈、呈現的又自然妥帖,而喜劇效果的核心在於,三個人之間隨著“心理關系”的微妙變化而產生的肢體、語言、表情上的反差。從開始的謹小慎微、手足無措到誤以為鄉長下臺後的“趾高氣揚”、“頤指氣使”的語氣再到最終回最初的拘謹慎重,“變色龍”的背後是壹種平民生存狀態的真實戲劇再現。
作為普通養殖戶的鄉民,見到“範鄉長”,權力的面前,唯唯諾諾、戰戰兢兢;作為長輩的二老,看到“三胖子”,言語間盡顯長輩的權威與做派。
兩版本的主要差異,首先在角色性格定位上。兩版本對比之下,趙本山的趙老蔫、高秀敏的老高婆子性格特征幾乎是壹致的(央視版的精彩在於細節上呈現的精準度與生動性的加強,這點在下文具體剖析)。
遼視版的範鄉長,脾氣更大,更顯官威;央視版的範鄉長,更和藹可親,更具耐性、更“沒架子”。遼視版範鄉長穿壹件暗綠色毛衣,在家吃飯喝酒,輕便又隨性;而央視版著裝(襯衫、領帶、外套)雖然不算是完全的莊重嚴肅,卻也是看得出講究體面。
從藝術效果上看,前者怕是更真實,遼視版的範鄉長,是壹個有性格、有情緒、有脾氣的人,其整體性格更接近於當時現實中的東北村長、鄉長、鎮長壹類人的整體感覺。他看到兩個鄉民支支吾吾、有壹茬沒壹茬地尬聊套近乎後,不悅之感溢於言表;看到他們詞不達意說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之時,直接不耐煩開始訓斥。
央視版的範鄉長,相較之下更多時候是樂呵呵的,他永遠是好言好語、耐性十足、頗具禮貌,最重的話不過是“您老是不是有點用詞不當啊”。央視版的角色,無疑是加工化、理想化、適度柔化後的壹個“好脾氣”鄉長。
這種角色調性上的調整,其實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臺的相對大膽、真實,央視的更為溫和、圓潤。壹個有性格的鄉長,或許是很符合很多東北男性那種“虎”勁兒,但當面向全國觀眾而言,呈現出的便是壹種更儒雅、克制的感覺。炮制經典,絕對深度倒在其次,如何想辦法讓大眾先從心理接受了倒是先決條件。
兩版的另壹大主要差異,是在於細節上。最大的細節變化是,遼視版的反轉是在範偉接電話時“先別叫我縣長”後趙老蔫反應過來是“產房傳喜訊——升了”,央視版是趙老蔫自己代替範鄉長接電話時聽到對方的稱呼後才驚覺,更有壹種“公開處刑”的爽爆感。
在角色的細節處理上,比起遼視版角色塑造得中規中矩,央視版趙本山與高秀敏更是在表演上演出了人物骨髓裏的壹些性格特質。
例如,趙老蔫的ky精感更強了(ky精指代壹種不太會讀取交流氣氛、講話不懂技巧分寸、“哪句不討人嫌不講哪句”),高秀敏在向範偉以老姑身份攀親戚時“感慨”時光荏苒轉眼間自己五十了,趙老蔫插話到“我五十六”、“妳問沒問我,我都五十六,屬雞的”。
這種表演力度是很深的,倘若說如果只壹個勁兒裝相,竭盡全力去矯飾出壹種所謂的“農民淳樸”,那是足夠“正確”的,但是卻會失真。趙本山的任何表演,都不會去回避角色身上的缺點與負面特征,又能四兩撥千斤地化作成壹種喜劇現象,讓人會心壹笑。
《拜年》中的趙老蔫,在壹旁尬聊,懂得少卻話多、嘴拙又偏偏愛插嘴、姿態低又特愛把自己當回事。
在誤以為範鄉長“下來了”之後,趙老蔫開始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這是壹種在面對權力壓抑自我後的“反彈”,對於趙老蔫來說是壹種釋放自我後的宣泄。雖然他質問範鄉長的那句“腐敗啦?”還是帶有壹些調侃的味道,但比起諷刺更多的是在“看笑話”之余有壹絲同情。
“不幹了!(改)養魚了!”趙老蔫接到電話時那種驕傲的語氣,更是惟妙惟肖。趙老蔫對鄉長小舅子是有不悅在內的,看到範鄉長失勢後會有壹絲暗爽,但趙老蔫畢竟不是奸佞小人,也自然不會落井下石、跟著踩壹腳。與此同時,當趙老蔫以為範鄉長“下來了”後,他的單方面心理距離更近了(因為他預判的“位置”差距更小了),所以轉為壹種心存仁厚的長輩語氣,帶著關懷、安慰後生仔的感覺(內心還有點微微自豪)。
高秀敏的表演,在動作上就更為傳神了。老高婆子對於範鄉長,還不像趙老蔫那樣壹個老爺們看到年輕爺們“受挫”帶著同情與體恤,在她眼裏,範鄉長和小舅子根本就是穿著連襠褲。
得知範鄉長“下來後”,癱坐沙發、“命令”其倒水、撂衣服、拍桌子、壹連串的指手畫腳,以壹種長輩姿態責難不肖後輩“三胖子”。這壹連串的動作表情可以說是整個表演的精髓了,壹個底層農村婦女,“看到”話事人徇私枉法又落馬失勢後,自然不會給予好臉色,數落壹番、公開羞辱,是難免的。
雖然說遼視版與央視版幾乎是腳前腳後(通常遼寧春晚要早壹天),但似乎在表演上,前者更像是例行公事、按部就班交工,而後者自然是使出百分之壹百三的功力。
當然,作為觀眾我估摸著,這樣處理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狠料、好料、猛料總要留到最關鍵的時刻拋出,這也是為何遼視版的表演只是“合格”、“過關”,而央視版表演是如此的“傑出”。
經典的誕生,需要層層優化。央視版範偉角色調性的變化,是為了尋找壹種更符合全國觀眾接受習慣的方式呈現出最舒適的效果,趙本山、高秀敏在細節上的精化,更是向觀眾說明了能拿壹等獎的演員是什麽樣,由良好到傑出,需要做到的是什麽。